那个年轻女司机今年三十多了，身材瘦高，脸上挂着浅浅的笑，和人问好的时候眼里闪着温和的光。发车前，她仔细检车厢，擦拭窗户，拖地，外面的雨顺着车窗滑落，风吹着路边的树枝四处摇摆，而车厢内却一片平静，干净明亮，像一个装着轮子的小家。

“今天孩子生病住院了，我把我老公叫回来照顾孩子，要不我就得请假了。还是尽量不请假好。”她对经理说。

六点四十，这个流动的小家开始驶出停车场，要从东到西穿行在城市里了。

第一个站点离车站不远，车辆缓缓启动，慢慢停下，女司机和第一个乘客打招呼，叮嘱他们小心坐好。第二个站点，女司机刚刚停下，就起身去搀扶趴着栏杆的老太太，脸上挂着笑，亲切地说:“姨，慢一点慢一点，不用着急。”老太太抬头望着她，声音里充满兴奋:“真是好久没见你了，好久不见你啊，每天都坐车，咋老碰不到你。”小小的眼睛里满含深情，声音里有一些想念。女司机扶她坐好，又轻轻地拍拍肩膀:“我也是好长时间没见你，姨，你坐好坐好啊。”

她转身坐上了驾驶座，车辆又一次缓缓启动，平稳行驶。又一站，车门开启之后，一下子涌上来十几个老年人，他们前前后后互相聊着天，车厢一下子嘈杂起来，前面挤成了一锅粥，女司机站起身，语气温和地告诉大家:“各位叔叔阿姨，咱们不要挤，慢慢走到座位上，你们坐好了我才会启动车子。”老人们找到座位，一个一个坐好，女司机才不紧不慢地启动了车子。这时，车厢里热闹起来，“五路公交车这服务态度就是好，不像有些线路，看见老年人比谁都跑的快。”坐在前面的老太太说，她刚刚挤进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包，走路摇摇晃晃，女司机把老人搀扶到最前面的座位上坐好。她的话引起了人们对公交司机服务态度的讨论热情。

“就是，五路公交这条线路服务态度确实好。有些司机人家看见老年人根本不停，我上次追一个公交车差点跑的乏死，结果都到跟前了，那司机还是把车开走了。”坐在我对面的短发老太太有些气愤。

“我有次碰见个司机，我刚上来，人家把车门一关，哐，就把车启动了，把我闪美了。”另一位老太太也想起了不愉快的坐车经历。

“哎，那你比我好，我就是想在车里闪，司机还不让我上车。”一位老太太一脸无奈，接着叹息:“人老了，人人嫌。屋里人嫌，到外面来了，别人更嫌弃。”

一句话说完，车厢安静下来。老人们一个一个略有所思，老这件事有时候也算一场不大不小却又极关痛痒的灾难。这时候，女司机坐在驾驶座上说:“年龄大的人，咱们等会不用着急，下车前不用站在车门前面，等我停稳了，你们再下车，咱们不着急。”她的声音和缓，语速缓慢，老人们的皱纹被这一句话熨平，而后舒展。她们被拉回这节温暖车厢，继续着刚才的话题。“不是我说呢，五路公交真真正正服务态度好。”一位老太太不住点头。

“服务态度不好，不是要砸饭碗。她不好不行啊。”坐在老太太对面的年轻人回答道。可他的这一句话，引起了车厢大部分老年人的不满。

坐在后排车厢的老太太一个劲儿摆手道:“你说这话不对。那有些司机还不是不给我停车，见了老年人或者残疾人跑的比谁都快。”

“对啊，对啊，还是这个司机心好，这个线路这些女司机真正都心好，从来不大喊大叫，不嫌我们有老年证，不投票。”

“有些老年人，你行动不便就不要出来坐公交，确实麻烦的很，但是司机也不对啊，你既然让人上车了，就不应该着急八荒的关门，猛一下启动车，这不是故意闪人呢么。”

“让他们这些人看不起老年人，他自己还不是要老。咱们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，不尊重老年人，自己以后老了也别想别人尊重他。”

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，总体想要表达的一个意思就是，老是无法躲过的劫，不应该被全社会理所当然的歧视。还有，五路车的女司机是真的好。

小城市，十几站路下来不过二十多分钟，老年人们一个一个下车，司机一站一站叮嘱，不厌其烦，直至最后一站，最后一个乘客下了车，车厢安静下来。

“你们的工资是怎么算得?会不会因为不投票受影响?”

女司机想都没想就说:“你不能这样想，咱自己也有老的时候啊，不能因为老人老了，就不让他们上车吧。再说，老年人上车不投票这是国家的政策，咱也不能不让他们享受政策吧。至于你说的，工资受影响，那肯定会有影响，但是因为这个，不让老年人上车，我还做不出来。”我觉得自己的问题，的确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。我被女司机明亮透彻的眼睛和朴素真挚的话，说的无比尴尬。

这个早晨，天空灰尘，阳光迟迟不肯露面，人们裙子外面套着厚重的西装，棉袜穿在凉鞋里面并不得体，可眼前的女司机却身着浅蓝色短袖，妆容精致，笑颜灿烂。她365天全年无休，两班倒的日子已经习惯，每个月工资3000元，吃得饱穿的暖，但谈不上好也不算坏。

我无意把人写成神，也没有那种精力和激情，为人们呈现一个高大上，无求无欲、无私奉献的女司机，不过这辆车和这个女司机的确温暖了我，不期而遇的惊喜和温暖，大概就是如此吧。在这个人人怕老，顽固对抗，死不妥协的抗争中，这个女司机却在学着接受和承认老来无用这件事，她试着进入老年人的世界，理解她们的迟缓和呆滞，唠叨和感恩，老人们得到的是尊重，而她或许也在接受着一堂生动的老年的课程。

车辆又一次启动，从西向东，正像女司机所说，车外的风景变化不大，车内却是人生百态，从此习得的东西，也能让人生厚重。